重获新生
在6年那场车祸意外降临前,潘俊帆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运动”扯上关系。虽然碰到电视上播放篮球、足球或者拳击比赛时,他也会关注,但那时候的他,对运动根本谈不上“热爱”——恰恰相反,他完全是一个“不爱”运动的人。
直到他失去了半条腿。
“截肢之后,我躺在病床上养伤,开始怀念我健康时那有限的运动能力。”失去方知可贵,潘俊帆从未如此渴望拥有强大运动能力过,他开始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前所未试的恢复训练中去。
这种奋然振作,一是来自他内心涌起的,和命运叫板的不服劲头,失去的东西他要加倍拿回来;二是作为一个单亲爸爸,他还背负着对家庭和孩子的责任,他无法容忍自己以后是生活无法自理的状态。他必须变得更强大。
正好有尚不知情的朋友约他隔年去参加一个徒步项目,他欣然答应,把赴约参加这个赛事作为复健目标。那个时间段,运动成了他对抗生理疼痛以及颓丧低落情绪的宣泄出口,也是他在感觉未来茫茫时的方向和目标。
恢复过程中,有朋友以“铁拐李”为灵感,开玩笑式地送了他一个“独脚潘”的新外号。一向乐观的潘俊帆听着觉得倒也形象,也就坦然接受了。谁也没想到,随着他的运动故事传播扩散,慢慢地,这个外号不再只是一个自我嘲解的代号,而是变成了得到越来越多人尊重的爱称。
“独脚潘”的江湖传奇,正是始于那一次为期4天,全长108公里的徒步。距离截肢过去一年,恢复后回归正常生活的独脚潘,也非常好奇在穿上假肢之后,自己究竟能走多远。经过训练,他已经可以最多一口气走10公里,但比起这次徒步的里程,无疑还相去甚远。
果不其然,虽然为人生的耐力运动初体验做了充足准备,到了第三天,独脚潘装假肢的部位还是受伤了。他选择了带伤坚持。
“我坚决不鼓励任何人带伤坚持运动,但那一次我自己确实是那么做了。”独脚潘回忆起当时受伤的痛苦,还是心有余悸。
到他一瘸一拐地挪到终点时,同行的朋友都已经等在终点为他加油,他也很兴奋,尤其是在知道当时国内还没有腿部截肢者完成过那么远的徒步项目之后。他喜极而泣。幸好有太阳眼镜为他的眼泪打掩护,他可以旁若无人地享受这种强烈的情绪反馈。
后来独脚潘才了解,那让他浑身上下都感觉到愉悦痛快的,是身体分泌出一种叫做“内咖肽”的激素。这个超长的延迟满足过程,带给他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无可比拟的。也源于这次终生难忘的经历,独脚潘开始深入地思考人与身体的关系。
在大西北的山地上行走成了一次独脚潘与自己身体亲密相处的机会。他驱动身体,身体也通过种种信号给予他反馈,通过这种交流,他第一次感受到身体强大的适应能力,并且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依然还有巨大的潜能未被开发。
在此之后,他开始挑战更难的项目——铁人三项、户外越野、马拉松等等等等——而尝试这些更专业的极限耐力运动的根本目标,是通过训练的过程,来学习如何更科学、更专业地去管理身体,提升自己的运动能力和状态。
在聊到科学训练这个话题时,独脚潘打开了话匣子,详尽地分享了他作为一个腿部截肢者,是如何为高难度运动目标而训练的:
“极限耐力运动中最基础的是有氧能力和心肺功能,我60%的训练时间,是把心率控制在低区间的、低功率有氧运动;第二,为了减缓肌肉的疲劳度,增强软组织的适应力,我会循序渐进地进行力量训练;第三则是最大摄氧量以及乳酸阈值的拓展和管理,这同样是一个巨大瓶颈。最后我非常重视休息和营养补充,我现在是一个中年跑者了,恢复能力远不及年轻时候。其他还有很多精细化的运动数据管理……”
听独脚潘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的训练心得,你可能无法联想到,6年前,作为运动门外汉的他,偶尔看到马拉松、铁人三项运动员们如苦行僧一般奔跑、前进,他也会很困惑——这些人到底图什么呢?真的能从这么枯燥的奔跑中收获快乐吗?
现在他也成为了其中一员,一条腿装着假肢的他,向前奔跑时的脚步,可能比许多人都还要坚定得多。
“一年只做一次大的挑战。”这是独脚潘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既是因为他的身体情况决定了他在进行极限耐力运动挑战时,必须要付出超乎常人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准备,同时也是因为他要求自己必须以最佳的身体状态迎战,而这同样要耗费漫长的时间来完成整个“恢复-调整-提升”的过程。
这些年来,他参加过斯巴达勇士赛,完成了铁人三项,在中国的“四级”跑马拉松,天南海北、戈壁险滩,都留下了他挑战的足迹。在他准备制定2020年的目标时,过去常常在他心头萦绕的一句话,又开始霸占脑海。
“有生之年,八百流沙。”
他听说过太多关于这个赛事的传说,和许多痴迷于户外越野和极限挑战的跑者一样,他把八百流沙当成了一个人生必须体验的经历。然而在他准备好打一场艰苦卓绝的狠仗时,因为疫情,比赛取消了。
失去目标,随之而来的是失落和惶恐。原本为了冲击目标而被安排得满满的日子,变得空空荡荡,之前的个人训练、信息搜集、装备置办都成了徒劳无功。思索再三之下,独脚潘向伙伴们提出自己一个人跑八百流沙的想法。比赛虽然没了,但人还在,赛道还在,那目标也可以继续存在。
他们动身前去踩路线,把官方曾经采用过的两条路线都走了一遍。“我当时就想,反正我是一个人跑,索性就把两条路线连起来,从青海赛道跑到甘肃赛道,完整地向八百流沙致敬。”就这样,为期9天,全长513公里的逐日计划,正式提上挑战日程。
尽管已经有了丰富的挑战经验,独脚潘在面临新的项目时,依然充满恐惧和敬畏。这些年不断累积着满足感的同时,他对于风险的认知也愈发深刻。“无论什么挑战,风险都始终存在,我想说,漠视风险比风险本身更可怕。我认可的极限运动大师,并不是他拥有无与伦比的运动能力,也不是他拥有精妙的专业技巧,而是他能把每一次挑战的风险都控制在最理想的区间。”独脚潘对于“挑战与风险”两者之间的关系,有独到的理解。
为了逐日计划,独脚潘列了一张风险清单,包含运动损伤、极端天气、山川地貌、食物与水等条目,林林总总地列了整整100项。比赛前的3个月,他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阅读记忆这些可能会发生的意外情况以及相应的解决方案。
有备而无患。探险,但不是冒险。
事后复盘挑战过程,清单上所列有40条是确实发生了,但因为有预案,应对起来还算是得心应手,而让独脚潘措手不及的最大挑战,不是清单上写明的种种,而是“缺觉”。
为筹备逐日计划的资金,独脚潘谈了非常多的合作项目,以至于到了正式开始的前一天,他还在准备直播,配合拍摄短视频进行宣传,录制感谢视频作为对支持者的回馈。
他计算了一下,在挑战首日用26个小时刷新“腿部截肢者跑完101公里的时间纪录”之后,过去将近三天的时间,他总共只睡了3个小时。这还是算上了他在挑战中临时在戈壁滩头睡了3分钟的前提下。在破掉这个纪录之后,他甚至连自己播报纪录时间的力气都没了。“如果没有登山杖支撑着我,我真的随时会困得昏倒。总之整个过程中,第一天的考验是最大的。”
在经过睡觉休息之后,独脚潘在随后几天的时间里意外地渐入佳境。他再一次体验到了与身体深度相处的感觉,在此基础上,他又进入了一种新的境界之中。
“那种感觉,就像是大自然在迎合我的想法一样,我想着太阳太晒了,有朵云就好了,结果真的有云飘过来了。到了傍晚我想如果有太阳照着,我还能多跑一会,结果云真的马上散开了。真的很奇妙。”独脚潘当然知道不可能是大自然真的在聆听他的想法,但他切实感受到了自己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形成默契。
他越来越享受这个过程。他看天、看山、看云、看风,跑到晚上,不开头灯,光靠月亮的照临,领略着西北大地上静谧神秘的夜晚。一直到挑战结束,他依然沉醉在这种奇妙的状态之中。众人一起围坐聊天,他靠在一个胡杨树底下,大家向他发问,他好像游离在世人之外似的答非所问,顾自看着周遭风景傻笑。
完成逐日项目是充满惊喜的,独脚潘凭借这次挑战,斩获了“单腿截肢者500公里越野跑用时最短”的世界纪录。而记录了这段完美征程的纪录电影《逐日》,将在2022年与国内观众见面。
步入终点的金色大帐篷时,当《Born Ready》的乐声响起,挚爱的旋律牵动回忆心弦,往事一页页翻面过去,心潮涌动百感交集,所有欢喜苦痛都混在泪水之中流淌而下。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这次有史以来难度最高的挑战,用从未有过的体验感,对独脚潘做了一次警醒:
我们为什么那么焦虑?明明当放下通讯设备与外界切断联系的时候,在自然中奔跑让我收获了千金难买的幸福感。自然能带给人的平静,以及那难以预料的无限可能性,难道不比被设定好框限住的人类生活更有魅力吗?
奔跑,从来都不只是身体的修行,同时也是对于自我精神的一次深入拷问。这些年的各种挑战,让独脚潘收获颇丰,比如这一次的逐日计划,还让他得到了中国专业的户外运动奖项金犀牛的年度最佳突破奖提名。但他始终认为,变身成为“独脚潘”以来最大的收获,是他以身体为工具,对自己的人生边界、思想边界进行了拓展。
从最开始的自嘲自黑,到有段时间拼命地想要证明自己,如今,在踩着假肢观览遍祖国万水千山后,独脚潘越来越平静。他开始不再执着奔跑距离的长远,时间的持久,海拔的高耸,地貌的崎岖,而是回归到保持身体健康的本初,希望自己能一直跑下去,直到七老八十还能够有余力去跑到户外,享受自然风光的曼妙。
他的另一个目标,是希望自己这些年甚至是未来的挑战经历,还有包括他的社媒分享也好,线下讲演也好,影像、文字作品也好,能够对大众有所激励和启发。他简单地说了三点期待:
一、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让运动来帮助你拓展思维眼界;
二、了解自己的身体,挖掘去它蕴藏的能量,去突破它的极限;
三、走到自然中去,用身体用心灵去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体验;
为这三件事,他且行且思考着,和我们一样,继续跑在路上。